【  一切都是假的、虛的  】

在參加完青年卓越禪修營後，過了世俗生活的半年，我又上山打了禪七。

這半年期間，說真的當初平靜的心情又默默地被攪動，雖然一開始有延續在家裡打坐的習慣，但卻沒有認真在用方法，反而就任憑自己跟隨著妄念跑。到後來甚至因為過於忙碌，生活作息大亂、連睡覺時間都沒有，也就沒有堅持打坐下去了。於是，習慣一旦崩垮，就算有時間，也沒有心力重新建立了⋯⋯。

這次上山之前，並沒有抱持著什麼樣特別的心態，也沒有想要得到什麼解脫或體悟，單純的想遠離塵囂，痛痛快快放鬆地過日子。

每天過著四點起床、不能講話、沒有手機、不能看書寫日記的日子，其實這些對我來說不算是太大的困難，但難的卻是學習著如何和自己相處。過去的我總以為和自己相處就是要不斷地和自己對話，然後才會有更多想法更成熟。但在打禪七時，卻是要練習著什麼都不想，不要想過去和未來，只管當下，去體驗當下的一舉一動，頓時會發現自己的思緒真的太多太複雜了，完全無法停下來和自己對話。一般人都說聰明的人要常動腦，但我發現動太多腦反而會苦了自己。於是在山上的日子，我甚至試著假裝自己是個腦袋有缺陷的人，想像著把腦袋放在身體之外，只管身體的知覺感受，不管任何妄念和思想。這樣做雖然聽起來愚蠢，但確實有種若似無我的狀態，真的讓自己更輕鬆自在了。

這八天對於打坐也有非常多不同的體悟，很明顯地感受到自己在打坐時有三個階段。

前兩三天由於身心俱疲，打坐時不是打瞌睡，就是不斷地想事情，有意識地想著前幾天發生的人事物、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等等，也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裡有許多毛躁的因子，當腿開始痛的時候，就會不停地動來動去喬不同姿勢，到後面也乾脆偷偷放腿，以為放腿就沒事，但其實根本沒有差別，還是心浮氣躁地等待著引磬聲響起。

中間幾天進入了第二個階段。由於天天瑜伽拉筋，飲食作息也正常，身體狀態漸漸恢復正常，毛躁的因子不見了，少了打嗑睡的現象，也不再有意識的想事情，取而代之的是「醒著做夢」的狀態。身體一樣昏沈，但因為眼睛微張所以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睡著，腦袋裡時不時地飄進一些片段式的妄念，像是夢境般不合邏輯的劇情，當一回神那些妄念也默默地散去，什麼也不記得了。第一次體驗到這種醒著做夢的狀態，真的還蠻奇妙的。

到了最後幾天，感受到了第三種狀態，對我來說有點像是「靈魂出竅」或「身心脫離」的感覺。當我用心掃描完全身，感受到自己每一寸肌肉都是放鬆之後，漸漸地感受不到身體的觸覺了。我很清楚知道自己正在禪堂裡打坐，眼睛可以微微的看到法界定印的雙手，卻不再有指尖碰觸的感覺，心似乎漸漸地游離身體之外，開始清晰感受到身體以外的一切事物，旁邊夥伴的呼吸聲、窗外的風聲、右前方有人放腿的聲音、左邊樓梯間東西撞擊的聲音⋯⋯，對於外界事物突然變得非常敏銳，一點點細碎的變化都能夠清楚感受到，心突然變得非常輕鬆愉悅，似乎可以很自在地遊走在整個禪堂內。當感受到腿痛的時候，也清楚地知道那是身體在痛，而非心在痛，當心沒那麼糾結在痛覺上時，好像也就不痛了。引磬聲響起時，心裡也不為所動覺得異常放鬆，下座之後，所有的感官知覺變得極度敏感，穿鞋走路的感覺、風吹拂過臉龐的感覺、夾菜吃飯的感覺⋯⋯，雖然行為舉止沒有刻意放慢，但感官卻被放得好大好大。不過即使進入到這種階段，也不是每一柱香都能夠繼續維持這種好香，師父說過：「不要管前念後念，不要執著於好香壞香，每一柱香都是新的，只要好好體驗就好。」打坐的目標即是過程，放大來看，人生的目標也僅僅是過程罷了。

除了打坐的深刻體驗之外，這次在天南寺，也解開了心裡一直卡住的結——跟自己對立。

倒數第二天的晚上，吃過晚飯後我一個人在禪庭裡散步，嘴裡哼著歌（我不知道這有沒有被允許），腦袋裡開始思考著，為什麼我會到這裡來打禪七？除了放鬆之外，好像還是有些東西卡在心中。當我走到草坪上，彎下腰拉拉筋時，倒著看見背後的風景，我踩著的那片青綠草地，後方是一排翠綠的樹，再更遠處是一整座山，看見三個層次的綠，心裡頓時覺得好美，不知道為何，那時嘴裡剛好哼著一句「一切都是假的、一切都是虛的⋯⋯」，眼淚就這樣默默地流下來⋯⋯。

過去的我一直處在一個極度焦慮的狀態，害怕浪費時間、害怕沒有成就，所以不斷地鞭策自己要自己往前，在旁人看來，我很有目標也很努力很厲害，但這種過度的自我期許和要求，卻讓我的身心一天一天的崩垮。

從十八歲以來，我就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有影響力的人，我清楚知道生命的價值和意義，不在於名利欲望的追求，我以為追求貢獻和影響力就比較成熟比較高尚，但其實一點也不。我不在乎錢財身份地位，我可以吃米其林餐廳也可以吃滷肉飯，我可以睡五星級飯店也可以睡在滿是蟲子的泥地上，我以為我不是個貪婪的人，但其實我還是，只是我貪的是看似正念的影響力。我期望自己能夠為世界做些什麼改變，所以我不斷地學不斷地做事，我把影響力想像成是一個登山的過程，似乎有個山頂，只要我夠努力總有一天可以變成我心目中有影響力的那個樣子。但我意識到「若今天二十二歲的我，立刻變成我心中那些仰慕的對象，可以帶來很多影響，那我的生命就此圓滿而停止了嗎？那往後的幾十年，我還要做些什麼？」頓時我領悟到影響力本不該是被追求的東西，它不是一個爬山的過程，比較像是在大海裡，沒有所謂的頂峰，只有不斷地游，能夠游多少範圍就有多大的影響力，沒有追求，只有實踐。剎那，心裡的結突然解開了，有種豁然開朗、輕鬆自在的感覺，身體的所有問題也都突然好轉，不再呼吸困難肌肉緊繃，瞬間五體暢通，隔天的打坐和瑜伽也都輕鬆了起來。原來當心一打開，身體也就跟著打開了。

這次的青年禪七，有著太多太多的體悟和感動，當我不抱任何期待或想像上山時，反而能夠意外地得到更多。由衷的感謝法鼓山、聖嚴法師，更謝謝每一位法師（尤其是青年院最有趣的常義法師和常灃法師）和內外護義工用心的帶領和貼心的照顧，也謝謝每個學員一起成就了這次的禪七，這次我也學會了感謝自己。不曉得下次上山打禪會是什麼時候，但我會練習將所有的改變延續到生活之中，也將我所擁有的改變分享給更多的人，一點一滴地實踐著「提升人的品質，建設人間淨土」的影響力。